这片就像 X 光,刺透了底层人民的生活

四年前,英国导演肯 · 洛奇凭借《我是布莱克》捧回生涯第二枚金棕榈。

当这位 84 岁高龄的导演再度回归,并且顺利入围 72 届戛纳影节主竞赛单元时,恐怕任谁都会想夸上一句 " 影坛老炮儿名不虚传 "。

既为他坚守创作一线的精神,也为他数十年如一日替底层发声的人文关怀。

尤记得,当初放出 " 肯 · 洛奇或将三封金棕榈 " 风声的媒体不在少数,影片最后却颗粒无收。

惋惜之余,也不免心生 " 英雄生不逢时 " 的嗟叹。

综合各方赞誉和影片素质来看,肯 · 洛奇可谓稳定发挥。

奈何这次同台竞技的选手实在太强——奉俊昊、昆汀 · 塔伦蒂诺、吉姆 · 贾木许、佩德罗 · 阿莫多瓦、达内兄弟。

要想杀出重围,实非易事。

话又说回来," 胜者为王 " 的论调本就不可取。

一部影片能否获奖,除了取决于评委会口味、竞争对手水平,有时也会受政治风向影响,因此 " 奖项归属 " 向来是个争议话题。

落选,并不代表影片的质量被否定。

为了不留遗憾,我决定真心实意地向你推荐这颗 " 戛纳遗珠 " ——

《对不起,我们错过了你》

01.

反高潮的叙事手法、返璞归真的镜头语言、朴素清冷的色调,是本片带给观众最直观的感受。

从某种角度来说,这不仅是肯 · 洛奇式美学的延续,同时也是向外界释放的信号:

如果想找部随意打发时间的商业片,那么它大概率会令你失望。

故事,要从主角转行这天说起。

刚搬来纽卡斯尔时,瑞奇(克里斯 · 希钦饰)定下了新的发展方向——转投快递行业。

虽然心有疑虑,但为了支持丈夫的决定,妻子艾比(黛比 · 哈尼伍德饰)还是答应卖掉她的代步车,换来一笔启动资金。

于是,信心满满的瑞奇就带着按揭买下的货车,加入了快递承包商的队伍。

一开始,工作进展还挺顺利。

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按部就班地装货、开车、卸货、送货,其余诸如规划路线、签收快递的 " 脑力活 " 都交由扫描仪完成。

我猜,你大概会想说 " 这不就是快递小哥的日常。"

话虽如此,每天高达 14 小时的工时也足以榨干人的全部精力。

但看在 200 英镑日薪的份上,瑞奇咬咬牙,忍了。

按照他的计划,只要熬过两年然后攒够首付,一家人就不必再靠租房度日。

殊不知,在瑞奇疲于奔命的这段时间里,危机早已拉响警报。

被父母冷落的 " 留守儿童 " 塞巴越来越叛逆,翘课、逃学、闯祸,结果被罚停课观察。

因为忍受不了繁琐的护理工作和长时间奔波,身心俱疲的艾比在车站里崩溃大哭。

就连年纪尚幼的莉莎也因为独自在家而整夜失眠。

而瑞奇本人呢?

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掉进了某个陷阱。

送货的工资确实高,但前提是必须保持全勤,否则会被扣 100 磅 / 天的罚金。

万一想请假?没门,冷面工头马朗尼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的业绩记录。

这下,瑞奇成了一块 " 夹心饼干 ",被 " 家庭 " 和 " 工作 " 压得喘不过气。

要是放下工作去陪儿子,那分分钟就会被开除。

要是选工作,就等于放任儿子变成问题少年。

总之,顾此失彼。

濒临破碎的家庭关系、严苛刻板的工作环境、渺茫的前途、滚雪球般累积的债务。

这些无解的难题拧成了一根上吊绳,随时要把他逼上绝路。

直到儿子用一副破罐破摔的语气,来讽刺父亲在做无用功时,瑞奇终于憋不住了。

他怒喊:" 我已经尽力,难道这还不够好?!"

可他等来的,却只有家人的沉默。

02.

试着拆解瑞奇一家的困境,你会发现每个角落里都写满了四个字:无能为力。

而这种对自身命运掌控的无力感,又远比普通的不幸更显致命。

大到决定未来方向的发展计划,小到一次家庭聚餐、请假的权利,他们始终处于被动。

因为掏不出首付,只能卖掉妻子的代步车,导致艾比心态崩溃;

偶尔载着家人出趟门,转眼就被上司警告 " 不许违规用车 ";

试图化解家庭矛盾,换来的却是加速彼此走向对立——女儿莉莎偷偷藏起车钥匙,以为这样就能让家人和好,结果害父子大吵一架。

最关键的是,明明夫妻俩都忙到脚不沾地,他们一家的生活却不见起色。

从什么时候起," 天道酬勤 " 竟成了伪命题?

到底是什么因素使得瑞奇一家人,或者说整个英国底层社会陷入了 " 越拼越惨 " 的死循环?

从最浅显的角度出发,是 " 唯绩效论 " 的工头把瑞奇推进了火坑。

马朗尼先是用高薪引诱他入伙,让对方以为很快就能攒够钱。

再用 " 胡萝卜加大棒 " 的策略来变相压榨:" 连续两天破坏我的业绩,你从好孩子变成了混蛋!"

都说患难见真情,对于马朗尼来说恰恰相反。

他在瑞奇因伤入院的情况下,依然三句话不离赔偿金和罚款。

而这一连串冰冷的数字,则成了压垮瑞奇家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不过说到底,马朗尼只是经济链条上的一环。

在他背后,矗立着名为 "新自由主义" 的庞然大物。

在这套换汤不换药的资本主义制度中,还隐含着另一种剥削形式:自雇制

据 BBC 报道,英国现有大约 500W 自雇者,而自雇者所构成的经济领域,又被称作 " 零工经济 "(gig economy)。

与瑞奇相似,自雇者们大多从事建筑、理发、服务、信息技术等行业,而且以低收入人群为主。

问题来了,为何要把 " 自雇制 " 与 " 剥削 " 挂钩?

理由有两点。

其一,它在打破传统劳资关系的同时,也等于巧妙规避了劳工法附加的权益:八小时工作制、节假日、养老金、劳动底薪等等。

简单地说,公司负责出钱购买劳动力,仅此而已。

正是由于缺乏劳动法的权益保障,对于零底薪的自雇者而言就又被套上了 " 手停口停 " 的束缚。

就算情绪崩溃、遍体鳞伤,只要还剩一口气,就得继续这场赶工游戏。

此外,自雇制还被赋予了欺骗性。

从表面上看,它为自由职业者提供了灵活的就业方式和更宽松的工作时间,美其名曰 " 做自己的老板 "。

实际上,所谓自由不过是彻头彻尾的谎言

就像护工艾比,但凡客户有需要,哪怕下班后也得有应必答。

日复一日,工作和生活的边界被无限模糊,超时加班成了常态。

相比之下,瑞奇更惨。

他被渐渐 " 异化 " 成了一台送货机器。

而证据,就是片中两个关键道具:扫描仪尿瓶

在瑞奇眼中,扫描仪就像随身携带的智能助手:精简配送路线、计算配送时间、联络客户、扫描包裹,无所不能。

但有时候,扫描仪更像全天候待命的电子监工。

它能够牢牢锁定司机的行踪,判断其是否将包裹放入指定地点。

甚至能精准到一旦离开货车超过 2 分钟,就自动发出警报。

至于尿瓶则见证了这个潜移默化的过程。

上班第一天,当工友递来撒尿用的水瓶,瑞奇第一反应就是丢进车厢,然后满脸嫌弃地骂道:" 你他妈的在逗我?"

等到观众几乎快把这个小细节忘记的时候,他却趁着送货间隙掏出水瓶,熟练地解决了生理问题。

看得出来,瑞奇已经知道工友那句 " 绝不可少 " 到底是玩笑话还是真心建议。

不许偷懒,不许请假旷工,不许随意离开货车,甚至就连区区几分钟的零碎时间都被剥夺。

在这等高压制度下,何谈自由?

不妨再补充几句。

这种借由科技手段实施的隐秘剥削,绝不仅仅存在于英国社会,在我们身边照样有它的影子。

在一篇名为《外卖时速》的文章中,作者深入剖析了悬在外卖骑手头顶的 " 达摩克利斯之剑 " ——以大数据为支撑的奖惩制度。

" 不断压缩的成本之下,超时会扣钱、投诉要罚款,违规会被拉黑,这个年轻人不得已频繁地逆行、抢绿灯、调头。"

现在你总该明白,为何大街上的外卖小哥总是风驰电掣了吧?

众所周知,外卖行业的薪酬水平不低,只要肯拼肯干,月入上万不是梦。

但很少有人会在意,每笔五星好评和每次逆行的背后,居然隐藏着如此残酷的秘密。

▲文章出自冰点周刊

反观链条另一头的资本家。

对他们来说,这套制度可谓百利而无一害。

一方面,用于福利支出和人力资源的成本被大幅缩减;

另一方面,通过 " 高薪激励 " 和 " 高额惩罚 " 双管齐下,劳动者就像是在磨盘前狂奔的驴子,日复一日地为大公司的业绩添砖加瓦。

透过这段对话,新自由主义的真面目暴露无遗:

在资本面前," 瑞奇们 " 不过是随用随换的劳动机器与被数字驯服的奴隶。

至于他们的死活?无人在意。

批判完万恶的新自由主义制度,导演并未停下脚步。

他把矛头指向另一个罪魁祸首:金融危机

2008 年,雷曼兄弟公司倒闭,这块多米诺骨牌引爆了全球性的金融风暴。

而这场风暴中的一阵余波,便足以摧毁上万个工薪家庭,包括瑞奇一家。

从宏观上看,所有历史事件背后不过是或长或短的文字描述和一串抽象数字。

但从微观上看,却是一段段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心酸岁月和分崩离析的家庭。

正如作家方方所说:

" 时代落下的一粒灰,落到个人头上,就是一座山。"

不论古今中外,历史曾无数次地证明,渺小个体在时代浪潮面前永远显得脆弱不堪。

电影拍摄之初," 脱欧疑云 " 仍笼罩在英国上空,阴晴未定。

直到前不久,大不列颠总算走完了这条艰难脱欧路。

毫无疑问,新的时代浪潮又将席卷重来。

到时候 " 瑞奇们 " 又会被裹挟至哪个角落,遭遇怎样的不幸,who knows.

03.

一直以来,底层社会都是现实主义电影创作的源泉与沃土。

但对于肯 · 洛奇来说,这里不亚于他的 " 第二故乡 ",而批判资本主义、为 " 贱民 " 发声则是他一生的创作追求。

作为社会纪实派导演,他的电影在最大程度上保证 " 原汁原味 ":素人演员、方言对白、实景拍摄、写实滤镜。

甚至于有人评价," 电影就像现实生活中截取了 100 分钟的片段。"

说到这里,就不得不提 "Sorry We Missed You" 这个一语三关的片名。

它先是巧妙揭示了主人公的职业——这句话一般写在快递单上,表示延迟送货。

接着又表达了瑞奇对家庭成员的歉意,因为他忽略了家人的感受。

最后一层含义,最为隐蔽,也最深刻:

"We" 指代社会大众,而 "You" 则是那些被忽视、被剥夺话语权的边缘人物。

他们长年累月地在社会的夹缝里生存,有的神志不清、瘫痪在床,也有人大小便失禁,要靠纸尿裤过活;

还有些勉强能维持表面光鲜,平素里衣着得体,可一旦离开护工的照料就寸步难行。

别说掌控命运,他们连自己的肌肉和神经都无法自如掌控。

事实上,像这类以 "底层残酷物语" 为焦点并且高度写实的作品,往往与商业价值无缘。

有时还会招来审查制度的另眼相看与外界嘲讽。

不过导演本就无意讨好,他只想戳破那层假象,再把血淋淋的真相捧到大众面前:

无论再努力,底层人民还是活得这么狼狈不堪。

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导演堪称新时代的雨果。

他以镜头代替文字,如实记录着 " 新悲惨世界 " 里的贫民史诗。

与此同时,看待底层人物的视角与态度,就决定了肯 · 洛奇与其他导演有着本质区别。

这里就拿去年最热门的《寄生虫》来说。

故事里的穷人都是什么样的?

为了混进别墅,金司机一家想方设法赶走了原来的司机和管家;

等到赚了钱,又成天只想着吃喝玩乐,不为日后做打算。

在互相倾轧中,双方最后争到头破血流、鱼死网破。

总之,愚蠢、自私、目光短浅,脱离不了 " 底层思维 " 的支配。

在奉俊昊的镜头下,底层社会就宛如一座充斥着困兽互斗的竞技场,而特权阶级则是那群高高在上的看客。

坦诚地说,《寄生虫》仍是一部服务于中产阶级的电影,它不曾对底层阶级抱有真正意义上的同情和怜悯。

与之相比,肯 · 洛奇从不俯瞰弱势者,他认为挖掘 " 爱 " 与 " 救赎 " 才更有价值。

在《对不起,我们错过了你》中,即使是素不相识的路人,也会对艾比轻声说上一句 " 保重 "。

相识多年的老太太会在她大哭时,会一边为她梳头,一边安抚情绪。

女儿莉莎坚持要在周末陪父亲送快递,两人在楼道里一起奔跑,在暖阳下共享午餐,让人体会到什么叫 " 相濡以沫 "。

《我是布莱克》中,老木匠布莱克与凯蒂建立起了父女般的情感羁绊,在彼此最艰难的时刻抱团取暖。

即使患有心脏病,布莱克也陪着凯蒂把那个破旧的救济房改造成温馨港湾,为惦记学业的她亲手做了书架;

《天使的一份》里,老社工哈利为无家可归的罗比提供住处,帮助他发掘 " 闻香识酒 " 的天赋,也鼓励他去承担父亲的责任。

看得出来,即使目睹过再多人间悲剧,肯 · 洛奇依然对世上的美好情愫深信不疑。

又或许,仅仅抱有对苦难的同情、为失语者呼喊的执念还不够。

必须再加上这份发自内心的眷恋与关怀,才足以构成肯导重出江湖的动力。

最后,再说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镜头。

街道旁,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带着一只瘸腿狗散步。

一人一狗,相伴而行,虽然步伐缓慢却很沉稳。

转念一想,这大抵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。

无论何时何地,只要相互扶持,总能继续走下去。